接受任务 　　

      我是七十年代南京军区前线歌剧团的一名普通文艺兵，故事要从1979年三月说起。　　

      几个周日了，全团仍然不休息，还在为准备参加全军汇演的剧目-歌剧《海娘》的排练而忙碌着。这是一部描写海峡两岸的亲人因分离而盼团聚的一部戏。

　　春寒料峭的江南早春依然是寒气逼人。上午九点，我夹着一摞曲谱得瑟着走进排练大厅。一进门只见演员队刘队长和战士小丁在为大家生火取暖。空旷的排练场里青烟缭绕，演员们在把杆上对着镜子控腿、吊嗓子、背台词，悬挂着的管道里漏出的青烟呛得人直想咳嗽。

　　苏导演正在大厅的一角聚精会神地揣摩着剧本,他曾因在五十年代的歌剧电影《红霞》里扮演白匪司令白五德而一举成名。见我来了，他那因上了年纪而有点瘪着的嘴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瞬间我的脑海里又掠过那个刁钻淫荡、风流倜傥的“白司令”。

　　“苏导早！”我怀着崇敬向他致以问候，然后走到那古老陈旧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旁坐下并打开琴盖，用还是冰冷的手指试了一串清澈的琶音，仿佛这一声撩拨激活了我今天的伴奏欲望，我开始翻开乐谱找寻新的排练段落。

　　“今天排练第四场哟，请火男和海娘先就位吧，《台湾岛，我的故乡！》合唱队的伴唱准备！”苏导演威严的声音给我们每一位演员以威慑力，没人敢吊儿郎当！正当我要开始弹奏时就见政委匆匆走进大厅，他东张西望像是找什么人。

　　突然，他看到了我，疾步走到我身边神色凝重地说：“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有要事？”看着何政委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心里暗忖！来不及细想我就和苏导演请了个假，一路小跑地窜出排练厅，直奔对面团部的政委办公室。

　　政委办公室简洁而宽敞，华国锋主席的画像鲜亮堂中，绛红色的大办公桌上放着军区政治部的红头文件。只见政委正襟危坐，一脸庄严与持重。

　　16岁的小提琴独奏演员（她经常在迎外演出中独奏《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小胖”也在呢！其实，她只是微胖，蛮漂亮的！小圆脸红扑扑的，小巧的鼻子秀气得很，丰满而小巧的嘴唇轮廓清晰。她一脸踌躇，那双稚气的大眼睛闪烁着问号。她修长的手指在习惯性地相互缠绕，仿佛在掩饰着一种忐忑？她微翘着的手指红嫩饱满而纤细，指尖上可以看到肉茧，那是职业小提琴演员的手像，还有她左腮帮下那块暗红色的印记……

　　看着政委的神情我突然想起来：上周团里开大会时，张锐团长曾说过南方正在打仗，说我们随时会去前线演出？！嗯，这会儿，我心里也大概猜到点什么了！有着看倒字和反字能力的我，瞄着桌上的红头文件上的“中央慰问团”字样，我心里就明白个八九分了！

　　嘿嘿，这上前线的机会真的来了？我窃喜着心头一亮，两手直攥得嘎嘣响，我偷偷瞟了政委一眼：哼，等啥呢？还卖关子那？

　　政委回避着我那询问的眼神，盯着他那个“红头文件”，我不耐烦地自个“稍息”了。

　　原来政委在等几位团党委成员。过了一会儿，几个头头都到了，看样子他们都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而严肃地坐在门口的长排椅上。政委瞪着炯炯发光但显然是一宿没合过的大眼用沙哑而低沉地声音说：“你们两个，站好了！给你俩一项重要的任务！”

　　“什么任务？”我脱口而出挺直了腰杆！小胖还睡眼惺忪，我捅了她一下。

　　“上前线去！”政委的话音不高却坚定而沉稳，带着一种使命感。

　　“上前线？”我情不自禁地全身一颤，小胖不由自主地 “啊？”了一声。

　　一阵冷风吹进办公室，我竟然打了一个寒噤。坏了！ 我这老兵咋了？“叶公好龙”啊？当真要我上前线就筛糠啦？兴奋中夹着胆怯，我心里砰砰的！

　　入伍两年的小胖真的还是不像个兵（不像我是从部队调来的），她没有立正听训的习惯，她紧张地拽了一下自己早起还没有穿好的军装，她慌张地将小辫儿甩脑后，睁大了惶恐的眼睛！

　　政委严肃地点点头！他走到墙正中的中南半岛地图前，用两个手指在中越边境上的位置上有份量地敲打了两下！“到这儿！”

　　“去那儿？这十万八千里的！祖国最南边了！”我心里自语。眼前的事实告诉我，这是真的要去哟！可我还是仿佛在听小说？当儿时的英雄主义幻想被迫在眉睫的这道军令点中时，我竟然是乱了方寸？“窝囊废！”我尽力掩饰着不安，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我急忙走到那地图前定神一看，蚂蚁大的小字：河口！上面有一个红圈圈。我知道那里有一座中越友谊大桥。前天还看到消息说，我军对越自卫反击部队已经撤回到桥内了！　　任务下达了，我的心反倒平静了。坚毅与兴奋交织起来的勇敢战胜了恐惧！我很有信心地站着，心想：别让我们队长丢脸啊！我挺起来悄悄地向刘队长使了个感激的眼神！（心想：没有他的力荐，我是不可能光荣受命的）他会意地点点头，那欣赏的眼光是在为我是他的兵而感到自豪。

　　政委说：“你俩代表我们全团哟，很光荣啊！我们歌剧团只有两个名额，你们要和话剧团、歌舞团选出的‘精兵强将’组成一支演出小分队，参加中央慰问团去慰问对越自卫反击战凯旋的英雄部队。昨天刚刚停战，部队即将挥师入关。现在前线再没有大的战役，而局部战斗依然会有。所以，你们这次去还是有危险的！但是部队会尽力保证你们的安全。到了前线你们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小武，你是党员，是老同志，你要以身作则，带好你的小妹哟。有问题吗？”

　　他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我俩面前，暗红的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他用有分量的大手拍拍我的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被信任的自豪。但我窥见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某种焦灼与不安。

　　“没问题！”我学着那电影里的战士接受任务时的模样，来了个立正-敬礼：“请政委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不管怎样，我的回答算是“铿锵有力”，毕竟是一个入伍十年的老兵嘛！咱不能在新兵面前丢份儿呀！我回头看看站在一旁的她，哇！泪珠已经在她眼里打转了！

　　“我能不能告诉我妈？”小胖怯怯地沮丧着脸，仿佛真要去“壮烈”似的！

　　到底是只有16岁的孩子！人家是上海大知识分子家庭的“千金”，哪像我？土八路的后代，头掉了就碗大个疤！

　　我心里对她是爱莫能助，对自己阿Q就行了！小时候听爸爸（一位血战孟良崮的英雄）讲打仗的故事多了去，这回可该轮到自己风光了！瞬间，我脑海里闪现出一幅幅“悲壮”......我悄悄抿住嘴角故作镇静，而心里却乱得如冰火两重天！

　　政委握住我的手说：“你这个大哥要带好小妹哟，她的独奏曲目你们走以前要多合练几次，那几个迎外演出过的曲目恢复一下吧？”

　　我扭头望望小胖：“行吧？”然后给政委一个满意的点头！

　　政委见小胖六神无主怯怯的样子拉起她的手：“不要怕! 你们40多人去呢！有歌舞团何仿团长亲自带队，还有话剧团、歌舞团的名演员和老艺术家参加。这是组织对你们的信任，因为你们是我认为最年轻、最优秀的文艺战士，我们就是要把最好的节目送到前线去慰问祖国的英雄！现在，你们可以回去准备一下，后天早晨出发！具体事项请刘队长向你们交代吧。”

　　“光荣啊！很多人想去都不批哦！”我们憨厚的胡教导员说话了！他的话使我顿时恢复了原来的自我，原来我们俩还中了头签呢！

　　我笑了！拉着小胖说：“跟着大队伍没事儿，不怕！咱们走吧！”就撒欢似地跑出团部，然后各奔东西。

　　走出团部我看看手表上的日历-3月18日！乖乖！昨天大部队刚刚撤进关，我们这就去啦？真是忒刺激啦！上前线是大事！不告诉父母怎么行？我此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快回家，告别咱爸、咱妈！

-------------------------------下篇《回家告别》待续--------------------------

01 百灵鸟唱了（越战回忆录-战地歌声系列）